晚香玉旗袍(香玉沙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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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春桃》原文

许地山《春桃》原文:

春桃是一个朴实、凝重、令人难忘的劳动妇女。她在新婚之日就遇上兵匪之劫,流落北京。她不愿给满身骚味的洋人当佣妇,于是以捡纸为业,并与萍水相逢的难友刘向高同居,过着朴陋而又平等相待的生活。

有一天,春桃照例出去捡纸,不料在什刹海后门竟然碰见早已失散的丈夫李茂。原来他同春桃失散后,流落到沈阳当了几年兵,后来被敌人打伤了两条腿,因未及时治疗而被迫锯掉,出院后无处投身便只好讨饭。

春桃伤心落泪,当即把李茂接回家同住。刘向高和李茂刚开始时,相处得并不是很自然,由于传统伦理观念的束缚,二人心中都有些磕磕碰碰。后来二人经过商量立了契,协议约定李茂把春桃归给刘向高。

春桃坚决不同意,说"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春桃的构想是:李茂在家管管事,捡捡纸;刘向高则跑外卖货;自己还是当捡纸的,他们"三人开公司"。

这晚,刘向高突然出走了。春桃找遍了许多地方都不见人。李茂用裤带把自已挂在窗棂上试图自杀,被赶回家的春桃及时救下。

春桃在沉闷抑郁的心境中过了几天。向高终于在外徘徊两天后又回到家中。他同李茂商量好,他是"户主"。李茂是"同居",春桃是他们的媳妇。三人又重新过起了朴陋而和乐的生活。

扩展资料:

《春桃》创作背景:

《春桃》是许地山离开大陆去香港前,也是抗战前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当年,中国社会发生着历史巨变,革命迅速发展,震惊中外的"五卅"运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这一切社会风潮改变着旧中国的面貌,也深深地影响了知识分子的思想。

作为作家的许地山,正开始在题材和风格上发生变化。许地山前期创作的传奇小说,融合了浪漫主义与平民主义。随着创作经验的丰富,以及时代对认识的推动,许地山的文艺观发生巨大变化。

严峻的时代使消极避世、温和的许地山变得愤怒起来,着意以批判现实主义的态度,将笔尖伸向平庸丑恶的社会生活。背景已经从南方异域变为北方城镇,人物从远离政治变为联系政治与民生疾苦,《春桃》是这一时期作品之一。

《春桃》作者简介:

许地山,现代作家,学者,原名许赞望,字地山,笔名落华生。生于台湾台南,甲午之战后全家迁居福建龙溪(漳州)。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与人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

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等。1927年起任燕京大学副教授、教授、《燕京学报》 编委,并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兼课。

1935年应聘香港大学教授。抗日战争开始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常务理事,为抗日救国事业奔走呼号,后因劳累过度而病逝。散文小品集《空山灵雨》是其早期代表佳作。

参考资料来源:百度百科-春桃

《眉妩》(046)by春衫冷

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3 垂杨(2)

他轻薄了她,她颤抖着确认了这件事,他居然轻薄她。

即便他近来每每让她觉得暧昧,即便她揣度他有几分非分之想,但她从来不觉得他会不经允许就这样轻薄她。

他雍容有礼,他温雅谦和。他扫了雪还会在院子的角落堆个雪人,她说不见他,他便只好给她寄邮件……可是,现在,他居然在公园里,在离他的朋友不过二十米的地方,轻薄她。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儿,离开他。她甚至不能在这里跟他理论,如果这件事被旁人发掘,她……她必须马上离开。

然而,晚了。

苏眉刚刚想好对那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该如何反应,他就又一次吻了下来。真正吻了下来。

他揉开她的唇,吮住了她惊惶失措的舌尖。

一泓冰泉浇进她的脑海,冻住了她所有的思想。

比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的瞬间,让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那切实的刺激又把她拉回到现实。

她终于明白过来。

然而,晚了。

他扣住她的双手,从脑后托住她。他的控制坚如镣铐,但唇齿间的掠夺却缠绵而温柔。这样的抵抗太不对等,她连呼吸都不得不仰赖他的恩允,她在徒劳的挣扎中渐渐失去力气。

但有一样东西他阻止不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鬓发间滑到了他手上。他放开她的唇,逡巡着吮到了她润湿的眼尾。她毫无抵抗的战栗和突如其来的挣扎让他明白,她刚才不是乖,是被吓呆了。

反射弧这么长,有点笨笨的。

他放开了她的唇,他笃定苏眉不会叫,这样的事,她比他更害怕让人知道。

他把她几乎要软倒的身体按在自己胸口,一手揽紧了她,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安慰般地低语道:

“你没有误会,我就是这个意思。眉眉,我喜欢你。”

怀中的躯体意料之中的挣了一下,只换来更紧的禁锢。

苏眉用力抿紧了嘴唇,蕴着眼泪的眸子盛着晶莹的月光,艰涩的开口:“你是不是疯了?”

虞绍珩淡笑着托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喜欢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们此时此刻的姿态正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但苏眉的回应却一点也不浪漫,她眼里慢慢浮出一层恐惧,惶惶然对他的表白下了个定语:“ 你疯了。”

虞绍珩却像是并未察觉他们的对话完全在两个轨道上,笑意温存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乖乖的,我去跟叶喆他们打个招呼,说你有点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或者——我们再散会儿步?”

苏眉面色雪白,在芜杂的思绪中强忍住一股酸楚,“我自己回去,不劳你了。”

虞绍珩慢慢放开她,柔声道:“我现在过去跟他们说,你在这儿等我,你要是敢走——”他脸色一沉,苏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却见虞绍珩忽地眉眼皆弯,觑着她掩唇一笑,“反正我追得上你。”

她当然不会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不能被唐恬和叶喆看到,她自顾自走了,也只会叫他们觉得奇怪。她至少要走出他们的视线之后,才能甩脱虞绍珩。可是他说得没错,她甩不脱他。至少今晚,她甩不脱。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走一座迷宫,仿佛每一个岔口都可以随意去选,但实际上只有一条被预设好的路。

唐恬和叶喆笑闹而行,浑然不觉身后出了状况,待虞绍珩赶上来同他二人交待说苏眉不舒服,要先回家去,叶喆再没有不乐意的。唐恬问了几句,虞绍珩一会儿含糊其辞,一会儿又打保票说苏眉没事,回去早点休息就好,末了给唐恬递了个眼色,唐恬一愣,旋即大悟,纳着闷儿道:“她好像不是……”话到一半,脸上一热,赶紧住了口。

虞绍珩一路回来,果然见苏眉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然而他才刚一走近,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虞绍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沁玉泉公园,才越到她身前替她拉了车门:“上车吧。你搭电车也好,走回去也好,我总要跟着你的。”

苏眉咬着唇盯了他一眼,俯身坐进车里。虞绍珩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大量苏眉,今天的事,她气他也不奇怪,只是她这样不吵不闹不给他一耳光,倒让他略有些担心。她这一年,顺心的事不多,都憋在心里,绝不是好事,遂道:“今天的事是我唐突了,你要是恼我,打也好骂也好,都由你。”过了半晌,也没听见苏眉答话。

车子转到竹云路,虞绍珩刚绕过车头,便见苏眉已经自己推开车门,下车站定,却并没有马上逃回家的意思。

虞绍珩走到她身前,打迭出几分赧然来:“我说了,要打要骂都由你,你不要自己回去生气。”

苏眉抬起眼,戒备地看着他,幽幽道:“是不是因为我嫁过人,你就觉得我可以随便……”她说着,嗓子里一哽,再说不下去了。

虞绍珩注视着她乌沉沉的眸子,低头一笑,“你这就误会我了。我很认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嫁给我……”

苏眉愕然退后一步,眼中唯有惊惧:“这种话你不要再说了!”

虞绍珩抿了抿唇,笑微微地觑着她,“你是怕我不认真,还是不喜欢我?”

苏眉双眉紧锁,转身就走,虞绍珩却伸臂拦住了她,“你问的,我说了;我问的,你可还没说呢。”

苏眉侧转了身子不去看他,从面颊到颈子的线条都绷成了上紧的发条:“我没什么要说的,我以后也绝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虞绍珩笑道:“这可说不准,就譬如今天——我没有约你,你也没有约我,可我们还是见着了。”

一丝惊惶从苏眉面上掠过,她只想立刻从他身前逃开,然而虞绍珩却适时地握住了她的手肘,“眉眉!”

他掌心的温热灼得她浑身一激,“你不要这样叫我!”

虞绍珩却置若罔闻,“眉眉,我是认真的,你好好想一想,待会儿做梦的时候想,就想一次……”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和我,如果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说完,便放开了她。

苏眉像被人握在掌中又释出的蝴蝶,翅膀折了角,笨拙地滞了滞,才斜着身子迟迟飞离。

半湿的头发拢在肩上,苏眉脸颊火烫,镜子里的面孔仿佛有些模糊,平日并不引人注目的唇瓣此刻艳色殷殷,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触,瞬间便想起那个深切地令人惊骇的亲吻。

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证实她的猜测。她在脑海中追索过往的鳞毛凤爪,她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是因为什么,让他对她有了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是他到她家里来吃面那一回吗?现下想来,他对鲁涤安的敌意倒说得通了。她想起在在云岭被他剪断的风筝,想起元宵夜他堆在墙角的雪人,想起他送来的茶叶和信笺……她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纯然无辜的善意,哪些是别有用心的殷勤?

苏眉想得心烦意乱,盼着唐恬快点回来,却又怕唐恬回来;思来想去,索性换了衣裳上床,她不要再想了,反正她绝不会同他再有什么瓜葛的。

她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想把自己沉进静夜,虞绍珩的话不期然闪了出来:“你好好想一想,待会儿做梦的时候想。”

她骇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她要是梦见他怎么办呢?

“就想一次,你和我,我们如果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荒谬!

她低语出声,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去想?

他的话,像一大蓬松软甜糯的棉花糖,云朵般擎在她面前,她不愿意咬破。

“你是怕我不认真,还是不喜欢我?”

她当然不喜欢他,他那么一个……她想挑剔出他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一时间,竟没能立刻想出来。唯有今晚,他……她又想起那个让人难以忍耐的窒息般的亲吻,简直是下流!他真是疯了!如果被别人撞见,该怎么办?

她和他,她想象得出唐恬的表情,还有别人……一辆飞驰的汽车突然刹停在苏眉的脑海中,她惊觉自己落进了一个圈套,她真的在想他说的事:

你和我,我们如果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外头有开门的声音,是唐恬回来了,苏眉连忙侧身转向墙壁,不声不响,装作睡去多时了。

翌日,苏眉早起,连出门那一刻都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一打开门,虞绍珩就会出现在门口。所幸一天下来平安无事,倒是林如璟仿佛比她还要心神不宁的样子,脸色也有些苍白。

“林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苏眉走过来问。

林如璟道:“没什么,大概是天热贪凉,冷气吹得久,有点感冒。”

苏眉看了眼挂钟,“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反正再有一个钟头也下班了。”

林如璟思量了一下,点头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到了临下班的钟点,唐恬笑眯眯地来寻她:“我爸出差走了,我今天回家住,我妈叫你一块儿过去吃饭,走吧?”

她二人一道去了唐家,唐夫人为着待客,亲自下厨烧了条鲈鱼,唐恬尝了,评判道:“妈妈,现在苏眉做菜比你做得还好呢!”

唐夫人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饭来张口……”一边笑,一边说起唐恬有次在家里煮粥,架好了锅就忘得一干二净,等想起来得时候跑进去看,本以为锅要烧干了,没想到厨房里清清静静,锅里水是水,米是米——她根本就没开火。唐夫人说罢,起身给苏眉布菜:“尝尝阿姨做的鱼,提点意见?”

苏眉忙道:“谢谢阿姨,我自己来。”说话间,目光蓦地一跳,落在唐夫人旗袍领口的别针上,银光璀璨的花束形状和那日林如璟佩在衬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怪不得她觉得林如璟的胸针的眼熟。苏眉口中含着绵柔的鱼肉,吃不出滋味,刹那间想不久前的那个雨夜,车窗中林如璟的侧影,她抬起眼,正碰上唐夫人笑意盈盈的目光:“怎么样,这鱼还行吗?”

苏眉连忙点头:“很鲜的,好吃。”

唐恬在一旁揶揄着母亲笑道:“妈妈,鲜食因为这鱼自己长得好,不是你做得好。”

苏眉面上专心致志地听唐恬说暑假要到报馆做实习生的事,眼尾的余光却总是晃到那胸针的光芒,她想赞一句“阿姨,你这胸针好漂亮”,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她不应当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只是——她看着唐恬眉飞色舞的面孔,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什么,她要不要告诉她呢?

苏眉开始觉得头痛,她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涌进了这样多的光怪陆离。

她从电车上下来,慢慢散步回家,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忽然发现小院门前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株擎满白色穗状花束的盆花。苏眉心头一凛,警惕地朝周围看了看,见目之所及都没有她担心的那人,才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去。

才一走近,便嗅到了幽浓的甜香,原来是株晚香玉。她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信,没有卡片,只是一株花,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可是她知道,一定是他。

这人怎么这么无聊?苏眉咬了咬唇,把花盆移到墙边。她若拿进去,他就得逞了,她偏不上他的当。等他看见一盆花都被她拒之门外,他就懂得她的意思了吧。

苏眉狠了狠心跨过门槛,仔仔细细把门锁好,这才松了口气。她到厨房烧水,一眼瞥见窗台上磕破了杯沿的茶盏——是他和鲁涤安到她家里来的那天,她不小心打破的。苏眉想起那日他在这里洗碗,小小一间厨房被他的人衬得分外潦草。此刻身在其中,仿佛一转身就会碰到他的人。

她想要冲水沏茶,目光扫过挨在一处的茶叶罐子,亦都是他拿来的。苏眉心里有些发慌,他寄给她的画册放在书柜的最上一层,案头的《玉台新咏》也是经他的手拿来的;他写的茶笺夹在她的笔记簿里,笔记里有他送给她的钢笔划出的粉红色波浪线;他在院子里扫过雪,在这屋子里吃过饭,她家门外现还放着一株跟他脱不了干系的晚香玉……连她最好的朋友都在和他的朋友谈恋爱。

她一直觉得她和他没有太多瓜葛,可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惊觉,她身边处处都是他的痕迹。苏眉屈起手指掩住嘴唇,又蓦地放下了,那个深切而惊骇的亲吻,让她总觉得双唇隐隐发麻。

苏眉这一晚都睡得浅,一闭上眼,不是想起唐夫人的胸针,就是想起了门外的晚香玉。以往她进到图书馆大楼的时候最觉得安心,可是今天她一路进来,总是有些惴惴,她希望所有的事都是巧合,或者是她看错了记错了,是她自己妄生小人之心……否则,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如璟,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唐恬。

她今天是踩着点进到办公室的,坐在办公桌前的林如璟刚跟她打了个照面,脸色骤然一变,起身冲到了办公室另一侧,冲着废纸篓干呕了起来。

“你怎么了?”苏眉赶忙要去倒开水,却听林如璟抛来一句:“门关上!”

“哦。”苏眉依言关了房门,倒了杯热水送到她身边,轻声道:“你是不是病了?去看大夫了吗?”

林如璟又呕了两下,才回头接过杯子,打量着苏眉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苏眉怔了怔,强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说你要是生病了,就请假休息一下吧,后天就放暑假了,也没什么要忙的。”

林如璟慢条斯里地喝着杯子里的水,唇边渐渐浮出一缕讥诮的笑意:“你年纪不大,倒也很会装模作样。”她放下杯子,目光垂得很低,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说出去,我也无所谓,我怀孕了。”

“啊?”苏眉愕然。

林如璟嗤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小姑娘,这都看不出来?”

苏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本能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真的没留意。”

林如璟看了看她,摇头一笑,“好吧,那你现在知道了,你打不打算告诉你的好朋友?”

她话音未落,苏眉的脸色就已然变了,她一直逼着自己不去猜谜语被别人直接翻出了谜底,她觉得在这件事里,林如璟应当是新需谨慎小心翼翼的那个,可是事到临头,却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

林如璟问得也是最苦扰她的一件事,她不说破,那还只是自己捕风捉影的揣测,可她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那她怎么办呢?

林如璟见苏眉不答话,便道:“那天晚上我们从你家那边路过,你在路边打电话,他没看见你,可我看见了——你也看见我了吧?”

苏眉默然点了点头,林如璟低低笑道:“你是唐恬的好朋友,她爸爸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告诉她?”

“我觉得,你和唐伯伯不会是我想的那样。”苏眉的神色有言之不尽的悲伤,“我和唐恬小时候就认识了,她们家一直都很好……”苏眉犹犹豫豫地说道:“你还是不要和唐伯伯在一起了。”

她说一句,林如璟就笑一下,待她说完,林如璟却不笑了,直直看着苏眉道:“如果他们真的很好,她爸爸又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

“可是,这样的事对谁都不好……”苏眉急切地想要把这件事情就禁闭在这间办公室里,林如璟却忽然轻轻冒出一句:“我和他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苏眉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

十年,如果林如璟说的是真的,那这么多年,她和唐恬看到的是什么?

林如璟瞟了她一眼,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信是吧?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他早先说等他女儿进了中学就离婚的,让我出去读书,等我读完书回来,正好在一起;可是等我回来,他又说等他女儿到了十八岁,就离婚;现在他又说,要等他女儿大学毕业……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林如璟话锋一转,直视着苏眉道:“所以,你要说就去说,我乐得你告诉她们。”

整整一天,她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苏眉难得先走,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份双皮奶,可是清甜的乳香在舌尖便化得一点不剩,没有能叫人开心的余味。她怅然若失出来,直到天上飘起雨滴,才想起雨伞被她落在了办公室里。

夏天的雨转眼就要大起来,苏眉顶着手袋赶回家,急匆匆上了台阶,讶然发现门前又多了样东西,似乎是个野餐篮。

苏眉盯着那篮子迟疑了片刻,觉得还是有必要打开看看,如果里头是水果零食,这样的黄梅天气,却是不好丢在门外不管。她一边蹲下身来,一边腹诽那人狡狡狯。

谁知解开篮子一看,里头装得却是一只比果酱瓶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奶猫,一身绒白软毛,正试着想要站起来,娇弱地叫人有些不敢用手去碰。许是雨中风凉,小猫有些瑟缩,苏眉赶忙扣上篮子,把猫抱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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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尹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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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恬静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贴。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儿句吴依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数不尽。但是有一点却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谁知道就是为着尹雪艳享了重煞的令誉,上海洋场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了十分的兴味。生活悠闲了,家当丰沃了,就不免想冒险,去闯闯这颗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就是其中探险者之一。天天开着崭新的开德拉克,在百乐门门口候着尹雪艳转完台子,两人一同上国际饭店廿四楼的屋顶花园去共进华美的夜宵。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尹雪艳吟吟的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的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去。

王贵生拼命的投资,不择手段的赚钱,想把原来的财富堆成三借四倍,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当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

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里。两三个月的工夫,尹雪艳便像一株晚开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场合中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

尹雪艳着实有压场的本领。每当盛宴华筵,无论在场的贵人名媛,穿着紫貂,围着火狸,当尹雪艳披着她那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像一阵三月的微风,轻盈盈的闪进来时,全场的人都好像给这阵风熏中了一般,总是情不自禁的向她迎过来。尹雪艳在人堆子里,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绅士以及仕女们的眼睛都一齐冒出火来。这就是尹雪艳:在兆丰夜总会的舞厅里、在兰心剧院的过道上,以及在霞飞路上一幢幢侯门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银白,歪靠在沙发椅上,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把场合中许多银行界的经理、协理、纱厂的老板及小开,以及一些新贵和他们的夫人们都拘到跟前来。

可是洪处长的八字到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来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尹雪艳的新公馆落在仁爱路四段的高级住宅区里,是一幢崭新的西式洋房,有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客厅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到过尹公馆的人,都称赞尹雪艳的客厅布置妥帖,叫人坐着不肯动身。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欢挖花,尹雪艳还特别腾出一间有隔音设备的房间,挖花的客人可以关在里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炉,夏天有冷气,坐在尹公馆里,很容易忘记外面台北市的阴寒及褥暑。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对于花道十分讲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来上选的鲜货。整个夏天,尹雪艳的客厅中都细细的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

尹雪艳的新公馆很快的便成为她旧雨新知的聚会所。老朋友来到时,谈谈老话,大家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想一会儿当年,在尹雪艳面前发发牢骚,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

“阿媛,看看干爹的头发都白光喽!依还像枝万年青一式,愈来愈年轻!”

吴经理在上海当过银行的总经理,是百乐门的座上常客,来到台北赋闲,在一家铁工厂挂个顾问的名义。见到尹雪艳,他总爱拉着她半开玩笑而又不免带点自怜的口吻这样说。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冬天时候,尹雪艳总把客厅里那架电暖炉移到吴经理的脚跟前,亲自奉上一盅铁观音,笑吟吟的说道:

“哪里的话,干爹才是老当益壮呢!”

吴经理心中熨帖了,恢复了不少自信,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馆里,当众票了一出“坐宫”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浅水龙,

被困在沙滩。

尹雪艳有迷男人的工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艳结交的那班太太们,打从上海起,就背地数落她。当尹雪艳平步青云时,这起太太们气不忿,说道: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当尹雪艳的靠山相好遭到厄运的时候,她们就叹气道:命是逃不过的,煞气重的娘儿们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几年来这起太太们一个也舍不得离开尹雪艳,到了台北都一窝蜂似的聚到尹雪艳的公馆里,她们不得不承认尹雪艳实在有她惊动人的地方。尹雪艳在台北的鸿翔绸缎庄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园里挑得出最登样的绣花鞋儿,红楼的绍兴戏码,尹雪艳最在行,吴燕丽唱《孟丽君》的时候,尹雪艳可以拿得到免费的前座戏票,论起西门叮的京沪小吃,尹雪艳又是无一不精了。于是这起太太们,由尹雪艳领队,逛西门町、看绍兴戏,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汤团,往往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股脑儿抛掉,好像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来。这些太太们常常容易闹情绪。尹雪艳对于她们都一一施以广泛的同情,她总耐心的聆听她们的怨艾及委屈,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把她们焦躁的脾气一一熨平。

“输呀,输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里有老牛马垫背,我不输,也有旁人替我输!”

每逢宋太太搓麻将输了钱时就向尹雪艳带着酸意的抱怨道。宋太太在台湾得了妇女更年期的痴肥症,体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态十分臃肿,走多了路,会犯气喘。宋太太的心酸话较多,因为她先生宋协理有了外遇,对她颇为冷落,而且对方又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小酒女。十几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场合出过一阵风头,因此她对以往的日子特别向往。尹雪艳自然是宋太太倾诉衷肠的适当人选,因为只有她才能体会宋太太那种今昔之感。有时讲到伤心处,宋太太会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于是尹雪艳便递过热毛巾给宋太太揩面,怜悯的劝说道。宋太太不肯认命,总要抽抽搭搭的怨怼一番:

“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别人差些!像依吧,尹家妹妹,依一辈子是不必发愁的,自然有人会来帮衬侬。”

尹雪艳确实不必发愁,尹公馆门前的车马从来也未曾断过。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馆当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馆找到别处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出入的人士,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因此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馆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尹雪艳本身。尹雪艳是一个最称职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一进到尹公馆,坐在客厅中那些铺满黑丝面椅垫的沙发上,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因此,做会总在尹公馆开标,请生日酒总在尹公馆开席,即使没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个名目,凑到尹公馆成一个牌局。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馆里总是高朋满座。

尹雪艳本人极少下场,逢到这些日期,她总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有时两桌,有时三桌。她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总配得十分理想,从来没有伤过和气。尹雪艳本人督导着两个头干脸净的苏州娘姨在旁边招呼着。午点是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尹公馆上海名厨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炝虾。醉蟹——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到了下半夜,两个娘姨便捧上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中,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便是一碗鸡汤银丝面作了夜宵。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总上两三千。赢了钱的客人固然值得兴奋,即使输了钱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在尹公馆里吃了玩了,未了还由尹雪艳差人叫好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

当牌局进展激烈的当儿,尹雪艳便换上轻装、周旋在几个牌桌之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轻盈盈的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战的人们祈祷和祭祀。

“阿媛,干爹又快输脱底喽!”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还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该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恤的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没打错一张牌,手气就那么背!”

女客人那边也经常向尹雪艳发出乞怜的呼吁,有时宋太太输急了,也顾不得身份,就抓起两颗骰子啐道: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东西,看你霉到啥个辰光!”

尹雪艳也照例过去,用着充满同情的语调,安抚她们一番。这个时候,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客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采来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的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新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壮图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身体,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装,显得分外英挺。徐壮图是个台北市新兴的实业巨子,随着台北市的工业化,许多大企业应运而生,徐壮图头脑灵活,具有丰富的现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识,才是四十出头,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经理。徐壮图有位贤慧的太太及两个可爱的孩子。家庭美满,事业充满前途,徐壮图成为一个雄心勃勃的企业家。

徐壮图第一次进入尹公馆是在一个庆生酒会上。尹雪艳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徐壮图是吴经理的外甥,也就随着吴经理来到尹雪艳的公馆。

那天尹雪艳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客厅里的寿堂也布置得喜气洋洋。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徐壮图一踏进去,就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

“阿媛,干爹替依带来顶顶入面的一位人客。”吴经理穿着一身崭新的纺绸长衫,佝着背,笑呵呵的把徐壮图介绍给尹雪艳道,然后指着尹雪艳说:

“我这位干小姐呀,实在孝顺不过。我这个老朽三灾五难的还要赶着替我做生日。我忖忖:我现在又不在职,又不问世,这把老骨头大天还要给触霉头的风湿症来折磨。管他折福也罢,今朝我且大模大样的生受了干小姐这场寿酒再讲。我这位外甥,年轻有为,难得放纵一回,今朝也来跟我们这群老朽一道开心开心。阿媛是个最妥当的主人家,我把壮图交把侬,侬好好的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别人不同一点。”尹雪艳笑吟吟的答道,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

徐壮图果然受到尹雪艳特别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艳坐在徐壮图旁边一径殷勤的向他劝酒让菜,然后歪向他低声说道:

“徐先生,这道是我们大师傅的拿手,你尝尝,比外面馆子做的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艳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捧给徐壮图,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时候,尹雪艳走到徐壮图背后看他打牌。徐壮图的牌张不熟,时常发错张子,才是八圈,已经输掉一半筹码。有一轮,徐壮图正当发出一张梅花五筒的时候,突然尹雪艳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按住说道:

“徐先生,这张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盘徐壮图便和了一副“满园花”,一下子就把输出去的筹码赢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个开玩笑抗议道:

“尹小姐,你怎么不来替我也点点张子,瞧瞧我也输光啦。”

“人家徐先生头一趟到我们家,当然不好意思让他吃了亏回去的喽。”徐壮图回头看到尹雪艳正朝着他满面堆着笑容,一对银耳坠子吊在她乌黑的发脚下来回的浪荡着。

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席间徐壮图喝了不少热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盘“满园花”的亢奋,临走时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将一定全盘败北了。”

尹雪艳送徐壮图出大门时,徐壮图感激的对尹雪艳说道。尹雪艳站在门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朝着徐壮图笑吟吟的答道:

“哪里的话,隔日徐先生来白相,我们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将经。”

隔了两日,果然徐壮图又来到了尹公馆,向尹雪艳讨教麻将的诀窍。

徐壮图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着大门,两腮一天天消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当徐太太的干妈吴家阿婆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牵着徐太太的手失惊叫道:

“嗳呀,我的干小姐,才是个把月没见着,怎么你就瘦脱了形?”

吴家阿婆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硕壮的身体,没有半根白发,一双放大的小脚,仍旧行走如飞。吴家阿婆曾经上四川青城山去听过道,拜了上面白云观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做师父。这位老法师因为看上吴家阿婆天生异禀,飞升时便把衣钵传了给她。吴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设了一个法堂,中央供着她老师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悬着八尺见方黄绫一幅。据吴家阿婆说,她老师父常在这幅黄绫上显灵,向她授予机宜,因此吴家阿婆可以预卜凶吉,消灾除祸。吴家阿婆的信徒颇众,大多是中年妇女,有些颇有社会地位。经济环境不虞匮乏,这些太太们的心灵难免感到空虚。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们便停止一天麻将,或者标会的聚会,成群结队来到吴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诚的念经叩拜,布施散财,救济贫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宁。有些有疑难大症,有些有家庭纠纷,吴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许诺,答应在老法师灵前替她们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气色竟是不好呢!”吴家阿婆仔细端详了徐太太一番,摇头叹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伤心哭泣,向吴家阿婆道出了衷肠话来。

“亲妈,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泪断断续续的诉说道,“我们徐先生和我结婚这么久,别说破脸,连句重话都向来没有过。我们徐先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一向都这么说:‘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应该放在事业上。’来台湾熬了这十来年,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水泥公司发达起来,他才出了头,我看他每天为公事在外面忙着应酬,我心里只有暗暗着急。事业不事业倒在其次,求祈他身体康宁,我们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谁知道打上月起,我们徐先生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两晚三晚不回家。我问一声,他就摔碗砸筷,脾气暴得了不得。前天连两个孩子都挨了一顿狠打。有人传话给我听,说是我们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亲妈,我这个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经过这些事情?人还撑得住不走样?”

“干小姐,”吴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说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说了。你晓得我是最怕兜揽是非的人。你叫了我声亲妈,我当然也就向着你些。你知道那个胖婆儿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协理搞上个什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我替她求求老师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来一算,果然冲犯了东西。宋太大在老师父灵前许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经。现在她男人不是乖乖的回去了?后来我就劝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穷混,念经做善事要紧!’宋太太就一五一十的把你们徐先生的事情源源本本数了给我听。那个尹雪艳呀,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没有两下,就能笼得住这些人?连你们徐先生那么个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的:褒姒、姐己、飞燕、太真——这起祸水!你以为都是真人吗?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那个尹雪艳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呢!我看你呀,总得变个法儿替你们徐先生消了这场灾难才好。”

“亲妈,”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你晓得我们徐先生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来,他嘴里虽然不说,我晓得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有时他一个人闷坐着猛抽烟,头筋叠暴起来,样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劝解他,只有干着急。这几天他更是着了魔一般,回来嚷着说公司里人人都寻他晦气。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气,昨天还把人家开除了几个。我劝他说犯不着和那些粗人计较,他连我也喝斥了一顿。他的行径反常得很,看着不像,真不由得不叫人担心哪!”

“就是说呀!”吴家阿婆点头说道,“怕是你们徐先生也犯着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递给我,回去我替他测一测。”

徐太太把徐壮图的八字抄给了吴家阿婆说道:

“亲妈,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吴家阿婆临走时说道,“我们老师父最是法力无边,能够替人排难解厄的。”

然而老师父的法力并没有能够拯救徐壮图。有一天,正当徐壮图向一个工人拍起桌子喝骂的时候。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徐壮图前胸刺穿到后背。

徐壮图的治丧委员会吴经理当了总干事。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开吊的那一天,灵堂就设在殡仪馆里。一时亲朋好友的花圈丧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殡仪馆的门口来。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却是“痛失英才”四个大字。来祭吊的人从早上九点钟起开始络绎不绝。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丧服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灵前答谢。吴家阿婆却率领了十二个道士,身着法衣,手执拂尘,在灵堂后面的法坛打解冤法业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数人在念经超度,拜大悲忏。

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的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的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的签上了名,然后款款的步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雪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的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过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的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轻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过去,吴家阿婆赶紧丢掉拂尘,抢身过去,将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人来。一位是南国纺织厂新上任的余经理;另一位是大华企业公司的周董事长。这晚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吴经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落下来。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盘吴经理突然双手乱舞大叫起来:

“阿媛,决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楣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吴经理喊着笑着把麻将撒满了一桌子。尹雪艳站到吴经理身边,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的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一九六五年《现代文学》第二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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